在陆时至欣然点头之后,于力行算是切切实实体会了一番,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。
作为最懂皇帝脾性的御前大总管,他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。总之,于力行才煮好、晾到适口温度的茶水,是压根没在陆时至面前过眼,就怎么来的怎么端出去了。
而他本人,转而去看着小炉子,给皇帝安排试毒去了。
随着念一和于力行相继出去,内殿一下子就只剩二人,再次陷入了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之中。
当然,觉得如坐针毡的恐怕只有窦昭昭,陆时至姿态放松地靠着软枕,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窦昭昭,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她的窘迫不安。
或许更合适的说法,是他在欣赏她的不安,就像欣赏一只胆怯不安的幼猫,窦昭昭想。
窦昭昭已经知道,这种示弱和可怜能够取悦他,确切地说,是引诱他。
没一会儿,热腾腾的百合汤端到了小桌上,窦昭昭起身,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,“陛下,臣妾特意做清淡了些。”
窦昭昭一边说,一边细心地用手背贴了碗壁,确认温度合适。
陆时至端起瓷碗,搅动着汤勺,偏头看向窦昭昭,“你做的?”
此话问出,窦昭昭缩了缩脖子,好似做了什么错事一般,眨巴着眼睛,好一会儿才轻声回道:“是......我做惯了,可能及不上膳房的手艺,要不算......”
陆时至眉梢轻挑,抓住了关键词,“做惯了?”
窦昭昭仿佛被刺着了,神情越发紧张,人也站起来了,手足无措,但还是如实道:“幼时家中饭食都是臣妾做的,偶尔也给弟妹做些零嘴。”
短短两句话,一个温柔真挚,对旁人无限付出,可怜可爱的形象跃然而出。
同样穷苦出身的于力行忍不住侧目,心里对窦昭昭多了几分关注,也不由得替窦昭昭惋惜。
皇上是万乘之尊,多年养尊处优,他未必能体会其中难处?
相反,窦昭昭此举有点自曝其短,皇上对女人何其凉薄,宫中嫔妃无不要尽善尽美。
正想着,陆时至轻笑一声,“怕什么?坐下说话。”随即,品尝起碗中的汤。
窦昭昭似乎依旧提着心,屁股只虚虚靠了椅子边,紧张地倾身,巴巴地望着他。
口腔里的味道淡淡的,食材本真的味道,跟膳房里精心调配的食物截然不同,口感上确实差远了。
伴随着温热的汤汁烘热肺腑,鼻端嗅到了那抹莫名熟悉的清香,从窦昭昭身上传来的。
这一回陆时至想起来了,是娘身上的味道。
陆时至立刻警觉起来,锐利的眼神扫过去,对上窦昭昭干净的仿佛一眼就能看尽的眼瞳,里头盛满了忐忑和期待。
陆时至渐渐放下警惕,这些旧事,除了他,没有第二个人知道,身世飘零的窦昭昭更不可能。
再面对这份期待,陆时至的目光柔和下来,“不错。”
此言一出,他如愿看到窦昭昭的眼睛“腾”地一下亮了,她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点什么讨巧的话,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,露出羞怯满足的笑容。
接下来,在于力行震惊的目光下,陆时至喝光了碗里的百合汤。
要不是就这么一小盅,于力行是真想尝尝究竟是什么味,能让挑剔且不重物欲的陆时至这么给面子。
随着放下碗,意识到接下来要做什么,才高兴了没有两秒的窦昭昭再次陷入忐忑。
而这一次,可能是吃饱喝足了,陆时至没有直入主题,态度算得上温和,“朕去沐浴,你先歇下。”
窦昭昭如蒙大赦,忙不迭地点头应下,“是。”
随着乾清宫的宫人拥着皇帝进了配殿,窦昭昭坐回椅子上,脸上的忐忑荡然无存。
念一呆呆地望着变脸的窦昭昭,隐隐猜到了什么,“主子?”
窦昭昭轻轻摇了摇头,只轻声道:“你退下吧,把帐前的几盏灯熄了。”
念一知道窦昭昭心里有成算,也放下心来,应声忙活完下去了。
窦昭昭掀帘上榻,整个人被温暖的被褥包裹着,渐渐放松身体,她赌对了。
谁说皇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?陆时至可不是一出生就倍受宠爱的皇子,相反,在他最脆弱的幼年时期,他所能享受到的最大的照顾和满足,就是生母省吃俭用为他煮的饭食。
人对自己的苦难总是记得最深的,而困苦中的那一抹甜,更是弥足珍贵。
当然,窦昭昭并不知道陆时至生母凝露的手艺如何,更对当时的菜肴一无所知。
但她知道,自古以来,人们认为“鬼伏木为槐”,槐树素有既邪又贵的寓意,非气运深重、命格显贵者不能镇之。
因为这个,皇室子弟演武的武英殿种植了许多,后宫女人多,为避麻烦,多替换成了寓意更好、更美观的植株。
只几处偏远的宫院,槐树树大根深,无人理会。其中就有陆时至的生母凝露所居的宫室。
当然,窦昭昭拿槐花做文章的原因不止于此,而是她恰巧知道槐花的功效。
凉血止血。
前世她小产后,经血断断续续,久久不断。马太医就给开了槐花,用寒气冲撞,止住了经血,当然,对身体的伤害是巨大的。
陆时至的生母凝露既然能做宫中舞姬,容貌身段必然是出挑的,又诞下皇子,按道理,不该落魄至此。
再联想她早早病逝......
唯一的可能,是她生产后身子亏损厉害,再不能承宠。
而一个失宠落魄、无阶无品的奉仪,自然用不起药房的药,唯一能自救的,就是院里的那颗槐树......
只有常年吃用,才会身染槐花香气。
这只是窦昭昭的猜测,但陆时至的反应替她确定了这个猜测。
作为同样在宫廷倾轧中丢了性命的女人,窦昭昭一时不知是该为自己赌赢了高兴,还是该为一个同样风华正茂的女人殒命身死而丧气。
窦昭昭重重吐出一口浊气,将郁气抛至脑后。
于此同时,纱帐轻飘,本就昏暗的烛光被陆时至高大的背影遮去大半,窦昭昭抬眼,望进男人深邃幽蓝的眼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