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南星和封城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。
那时候,她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,从县城转学到宁江一中。转学的原因,是因为这里有最好的艺术生培训班,而她是注定要走艺考这条路的。
她的父亲是宁江市一所重点大学的物理学教授,任职期间分配到一套房子,就划分在长亭小区二栋三楼。
开学前,南星特意花了三天的功夫,摸熟了周边路况。她发现,其实从一中到小区之间连着一条小窄巷子,从这里来回,可以节省不少时间。
这一天,与往常没什么不同,她独自背着画板走在小巷,行至深处,就看到几个男生聚集在角落里,校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,一边夸张地谈笑,一边装模作样地学大人抽烟,很没有形象。
她皱起眉头,这条路就是这一点不好,过于偏僻,时常沦为‘不良少年’的聚集地。
她不自觉加快脚步。
然而没走多远,就感觉有人跟着自己。她稍稍侧头,余光瞥见是其中一个‘不良少年’双手抱着后脑勺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踱着步子。
她警惕心大起,第一反应就是他想图谋不轨。不过幸好这时天还没黑,周围还有零散的路人,量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吧。
可当她走进小区里,发现身后的‘不良’竟仍在尾随时,就开始心慌了。安静的楼道里,两人的脚步声被格外放大,‘吧嗒吧嗒’,让人不安极了。
一直上到二楼,南星终于忍不住了,她抽出一根最长的画笔,猛然转身指向他,咽了口唾沫,结结巴巴道:
“我、我到家了,你、你别再跟着我!”
男生的体型笔挺而修长,她甚至需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。她心虚极了,心想以这样的身高差距,她肯定打不过他。
男生浓眉一挑,嘴角一扬,“你到家了?”
明明是疑问的语气,却夹带了三分张扬和两分嘲弄,南星看见他的表情,心头一恼,竟陡然生出几分勇气。她一手持着画笔,一手搭在门把手上,吓唬他:“我喊我爸来了啊!”
男生用一副看智障的表情盯了她半晌,然后缓缓靠近。南星心中一凛,后退一步,男生见状,就前进一步,然后再后退,再前进,再后退——最后,她看见他从裤兜里悠悠掏出把钥匙,轻松将门打开,懒洋洋朝里喊了句:
“爸,你在外面养了个女儿?”
尴尬——
从未有过的尴尬——
原来他竟是二楼住户!
南星一路狂奔,逃回三楼直冲卧室,将脸埋在枕头里,双颊似火烧般滚烫。
真的是,太丢人了啊——
然而更丢人的是,晚上爸爸竟带着她又去了趟二楼。
她这才知道,原来二楼的户主是宁江师范大学的封教授,同时也是爸爸的同事兼好友,更是搞学术研究的黄金搭档。
封爸爸指着南星对封城说:“这是乔叔叔的女儿,刚转学过来,也在宁江一中,以后你要多照顾她。”
封城抱臂倚在门框边,下巴一扬,露出整齐大白牙,笑得意味深长:
“幸会啊,乔女侠——”拉长语调的同时,手指还转着那只在仓皇中被扔掉的长画笔。
南星觉得,这个笑容特别欠揍,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都不怎么搭理封城。
但缘分就是这般奇妙,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生生闯进她的世界。教学楼里、操场边、小巷中,甚至学校旁的小卖部,随处都可以看见他的身影,想不注意到都难。
南星从睡梦中醒来,发现窗外灰蒙蒙一片。
果然,南方的阴雨天就是多。
宋温言发来微信,说要来接她去吃午餐,再一起过个悠闲的周末。南星回绝了他的好意,因为今天约了故人。
难得还有可以相约的故人。
约好时间,南星找了一家餐酒馆,很快就等来了相约的人。她站起来对刚进门的女人挥手,后者也径直朝她走来。
“小佳,好久不见!”南星是高兴的,这是八年里她在国外唯一联系过的朋友,也是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。
蒋佳冲她淡淡一笑,“好久不见,南星。”
“我以为你要去上海进修很久。”她将一杯芒果奶昔推到蒋佳面前,她记得她爱喝。
“提前回来了。”蒋佳接过奶昔,却只用长勺搅了两下,笑了笑:“早就不喝这个了,上班太忙,现在只喝咖啡。”
蒋佳毕业后考取了医学院校,现在是宁江市中心医院的主治医师。南星知道她很忙,因为自她出国后,两人就很少互动,连为数不多的跨洋电话也总是几分钟就匆匆挂断,以至于后来联系的越来越少,直到今天她才约到蒋佳见回国后的第一面。
南星重新要了杯美式。
气氛并不如想象般愉快。南星以为她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会抱在一起,甚至跺几脚,再蹦起来,绝不是像这样你问一句,我答一句。
或许她真的离开太长时间了,如此冗长的岁月,让彼此陌生了太多。
蒋佳抿了口咖啡,缓缓道:“南星,在国外过的好吗?”
南星愣了下,“嗯?哦,还好吧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要回来?”蒋佳直直看她。
“什么?”南星震惊这突如其来的质问。
沉默片刻,蒋佳突然一笑,“是为了封城吗?”
印象里,蒋佳是个腼腆温柔的女孩,喜欢读书,喜欢写作,虽然不会画画,但总会在她绘图的时候默默看着。南星在艺术班,但蒋佳和封城却是同班,因为南星的关系,三个人有时会在一起活动,或是学习,或是玩耍,或是一起吃顿肯德基。而分别的这八年中,南星所听到关于封城的一切消息,也全部来源于她。
可现在,坐在对面的蒋佳,说话直白且凌厉,与从前判若两人。
“我遇见他了,就在两周前。”南星不想瞒着。
蒋佳手中一滞。
“我记得,他学得是软件工程,但我却是在酒吧里碰到他的,他是那里的老板。”她只挑选了部分情节说,“可你之前说,他在海城新时代软件公司做 CEO。”
蒋佳似乎不准备回答她的疑问,只自顾问着:“所以你回来的确是为了他?”
“不是……”南星挪开视线,“我以为他不在这里……”
“是吗,那看来是我错了。”蒋佳自嘲一笑。
南星不知道她说的‘错了’是什么意思。
蒋佳擅自结束了谈话,她看了一眼腕表,起身道:“今天就到这里吧南星,午休时间太短了,我得去上班,下次再约。”
走了几步,她又侧过脸,“南星,你有没有想过,或许你不回来会更好。”
蒋佳走后,南星独自对着迟上的一桌子菜发呆。
她不该回来吗?
或许吧。
其实她刚下飞机的时候也在想,万一封城没在海城,而在宁江怎么办?她会与他相遇吗?
而他会愿意看见自己再出现在他面前吗?
南星兀自苦笑,很显然他不愿意,因为酒吧重逢的那一晚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。
还记得八年前的那日,也是这样一个阴霾天,她赶到殡仪馆的时候,看到封城正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,他的姑妈夺门而出,扑到爸爸身上疯狂撕扯,歇斯底里地骂他是小偷、是骗子,是害死封城父亲的罪魁祸首。
南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她小心翼翼靠近封城,想要伸手去安抚他。
封城没有拒绝她的抚触,但他缓缓抬起的猩红眼眸,却像深渊一样可怕——
“乔南星,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——”
服务员假装路过了好几次,最终忍不住说:“您好女士,需要我帮您把菜加热一下吗?”
哦,好像已经很晚了。
南星直起身,看看面前一大桌分毫未动的佳肴,礼貌道:“麻烦帮我打包把,谢谢。”
回到长亭小区已是傍晚,楼道静悄悄的。南星突然发现,二楼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动静了,难道那对男女已经搬走了?
二楼和三楼的这两套房子在她出国前就已经人去楼空,后来听说被挂在中介转卖,最后倒了两手,还换了两拨住户,最终三楼这套才被肖先生买走,但二楼的那套还不知道归属。
她也很想知道如今住在二楼的会是谁。
但不论是谁,都不会是当初那个人了。
她静静停留了一会儿,才继续上楼。
将中午的剩菜加热,胡乱吃了些后,南星就打开电脑,准备为下周的插画任务先打个草稿。结果笔在数位板涂抹了一个小时也找不到感觉,索性关掉电脑,为自己倒了杯温水,踱到阳台上透透风。
夜晚根本看不清什么,楼下的路灯又坏了两个,视野更差了。无意间,她发现二楼的阳台有人。
南星努力把头探出去向下望,借着微弱灯光,看到一双男人的长臂搭在二楼阳台栅栏上,骨节分明的手指间,一点红色火星忽明忽暗,弥散着屡屡白烟。
原来二楼的人还在,但是最近却很少听到动静呢,难道是吵架了吗?还是……分手了?
她浮想联翩。
静默了片刻后,刮来一阵冷风。
“阿嚏——”
南星打了个喷嚏,然后看见什么东西从眼前飘过,径直落在二楼阳台向外延伸的栏杆上。
那是她晾晒的文胸。
“……”
好像有点尴尬。
她慢慢伸头,看到楼下的男人还没有离开,那条文胸好死不死恰好落在他的正前方,上面的两条蕾丝飘带被风吹起,妖妖娆娆。
南星的第一想法就是不要了,换位思考,一个大男人突然在半夜被天降一条文胸,任谁也会凌乱很久吧?而且这栋六层的老楼现在只剩下几户人家了,楼下的人随便一猜,也能知道是她的。
总不能是五楼光棍老大爷的吧?
别到时候人家捡了再好心给送回来,那时候会更尴尬。
不行,还是得拿回来。
南星打定主意下楼,刚一转身,却又忽然想到楼下住的是一对情侣,虽然最近没有听到过女人的动静,但她一个陌生女子大半夜跑下去找男人讨要这么私密的物件,万一被多事者看见,引起别人家庭矛盾可就太罪过了。
要知道,女人拥有最丰富的猜测、嫉妒和联想的能力。
于是,她迅速想到一个办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