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灵然死在萧谨行说爱她的第二天。
临死前,她笑着说:“萧谨行,你一定要长命百岁,孤独终老。”
……
京城,城门口,一行苦役翘首以盼。
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手上的镣铐被打开,纪灵然被官兵不耐烦往前一推。
身后的其他苦役纷纷挤开她,高高兴兴地往家跑。
纪灵然麻木地被推搡着,踉跄着走进城中,看着久违的京城繁华,却满目茫然。
短短三年,这里改朝换代,已经全然陌生。
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……
一辆奢华马车缓缓驶来。
纪灵然下意识低头让道,那马车却直直停在了她面前。
“公主,别来无恙。”
熟悉声音凉凉砸在耳边,纪灵然身子便是一颤。
周围所有人都纷纷下跪。
纪灵然亦立即低头重重跪下,声音似破风箱一般沙哑:“……贱民拜见首辅大人。”
看着纪灵然卑躬屈膝的模样,萧谨行眼中划过诧异。
他还记得那年春猎,纪灵然一席戎装骑在马上,无比高傲地用鞭指着他:“我要你做我的驸马!”
如今,她却如此轻易下跪。
萧谨行眼中闪过讽刺:“看来,公主在北荒学了不少礼法。”
纪灵然像是听不出其中讽刺,头埋得更低:“大人……所言极是。”
三年苦役,无数的鞭笞和责罚,早将她的骄傲消磨殆尽,
萧谨行恨她,辱她,她就只能忍,忍到萧谨行发泄够了,放过她。
萧谨行看着她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,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笑意:“本官特地叫人对公主多加关照,他们可有照做?”
霎时间,寒意遍布四肢百骸。
那些被打的皮开肉绽,又反复用药吊着的记忆翻涌,纪灵然浑身止不住发颤:“是我的错……求您放过我、求您!”
她曲着双膝往后退,试图起身逃离。
萧谨行这才看清她脸上交错的狰狞疤痕!
“等等。”
萧谨行冷漠声音传来:“你以为你的罪做三年苦役就能还清?
纪灵然猛然僵住了脚步,心跳似乎都停了一下。
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,便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钳住她。
纪灵然慌乱挣扎却怎么挣不脱。
下一刻,一双脚镣冰冷扣上她脚踝。
纪灵然想逃,却被绊倒在地。
才刚刚解下枷锁,又被戴上象征罪人的脚镣。
“公主无依无靠,可如何糊口……”萧谨行叹息一声,眼中却是冰冷笑意,凛声下令。
“来人,送公主去教坊司。”
教坊司中,衣衫鬓影,四处是男女的嬉闹声。
丫鬟领着纪灵然去见教坊行首,一路上脚镣叮铃作响,她只深深低着头。
三年前,金枝玉叶的当朝公纪灵然主看上了将军之子萧谨行。
一纸圣旨,赐得婚约。
可就在大婚前一日,萧谨行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吕晴婉落河而亡。
众人皆言,是纪灵然嫉恨之下杀了她。
萧谨行当时什么都没说,照样娶了纪灵然。
但不出三月,禁宫便兵变,萧谨行辅佐一位外姓王爷做了皇帝,成了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首辅大人。
而纪灵然,则从高高在上的公主,变作了阶下囚。
被流放北荒途中,从来骄傲的她曾想一死了之。
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喻臣拼死相护,用自己的命换下了她的命。
她欠他一条命,欠他的家人一条命,所以无论如何,她都要好好活着。
纪灵然手攥得紧紧,老实走着。
忽的,却有一人拦住了去路,高声喊道。
“哟,我当是哪里来的乞丐,这不是曾经闻名天下第一美人的安贵公主吗?”
一时间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。
纪灵然抖了一下,抬头才发现是以前求娶过她的世家公子,周子硶。
当时高傲得安贵公主的拒绝方式,就是甩了对方一鞭子。
谁能想到,短短三年,处境竟是全然倒转。
纪灵然低埋着头,一言不发。
周围人看到她丑陋难堪的模样,纷纷嗤笑。
“这是哪门子的美人,我看是天下第一丑人还差不多!看着真倒胃口!”
“高高在上的公主?周世子,你别是喝多眼花了吧哈哈哈……”
纪灵然麻木听着,没有任何反应。
这时,一位约莫二十七八的美艳女子身姿绰约地走出,打断了喧哗。
“哎呦,周世子,您大人有大量,这人啊,可是首辅大人送来的。”
周子硶危险地眯起了眼:“柳行首这话什么意思?”
行首屈身行礼:“教坊中佳人多得是,世子又何必叨扰首辅大人雅兴呢……”
“雅兴……”周子硶最终没说什么。
行首看向纪灵然,淡淡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
纪灵然局促不安地跟上,不知萧谨行会下令如何刁难她。
行首却只是将她领到了后院,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:“你去洒扫罢。”
“……谢谢。”
纪灵然微微一愣,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几日后。
纪灵然正在扫地,忽然叫她去雅间送酒。
她叩了叩门,屋中传来陌生的男人声音:“进来。”
纪灵然推门而入,垂眸低首道:“大人,这是您的酒……”
话未说完,脚上镣铐猝不及防被踩住,纪灵然重重摔倒在地。
“啪!”
酒杯尽数砸碎,酒液洒了一地。
“小人该死!”
纪灵然一慌,马上跪下去用衣袖擦。
下一瞬,胸膛却被毫不留情踹了一脚,钻心般疼。
男人声音嫌恶:“别用你那破衣服碰到我!动作快点!用舌头舔干净!”
纪灵然艰难爬起来,压下喉中翻涌的铁锈味,竟是真的沉默着一点点挪上前。
就在她俯身下去时,一道冰冷声音忽然响起。
“纪灵然,你当真是***命。”
纪灵然浑身猛地一颤,霎时寒意遍布了每一寸肌肤。
他竟在这里……
空气霎时冷寂下来,没有人敢出声。
萧谨行冷冷看向伏在地上的纪灵然,眼眸凌厉。
纪灵然缓缓磕头,声音颤抖:“首辅大人所言极是,我这等人,只会脏了您的眼……”
“求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,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……”
萧谨行看着她卑贱的模样,心中无名火更甚,冷笑:“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?”
纪灵然心一沉,眼神灰暗。
她把头压得更低,酒液钻进鼻腔里,近乎窒息。
“把头抬起来!”萧谨行冷喝。
纪灵然浑身一僵,指甲死死陷入肉中,颤颤巍巍地抬头。
下一瞬,下巴被狠狠掐住,力道大到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。
纪灵然疼得眼前一花,缓了片刻才看清眼前人。
男人的面容依旧如三年前一般英俊,可此刻落在她眼中却宛如恶鬼。
“纪灵然,你说,前朝公主一夜春宵能卖多少银两?”
纪灵然倏然僵住。
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。
纪灵然拼命摇头,声泪俱下:“不要……萧谨行,求你……不要!求求您!”
可萧谨行丝毫没有怜悯,眼神更加冰冷。
泪水流到他手上,萧谨行满面嫌恶地甩开纪灵然:“当初晴婉有没有求过你?你害死她时有心软一分吗?”
纪灵然面上两道青紫掐痕,面容更加狰狞可惧。
她眼神木然地掉着泪,嘴里呢喃着:“我没有、我没有害她……”
吕晴婉不是她害的!
即便她早已解释过千万遍,却始终无人相信。
萧谨行冷漠下令:“来人,把她抬上去!”
语落,就有几个侍从上前将纪灵然强硬带走,破布一般被丢在教坊司正中的舞台上。
坊中人纷纷看过来。
纪灵然本就破烂的衣服满是酒渍脏污,头发结了块,称得一张脸更是不堪入目。
绝望的泪水糊了一脸,她蜷缩作一团,试图把自己藏起来。
三年来,无论是多重的惩罚纪灵然都忍了下来,她甚至庆幸于自己的面容丑陋,才幸免于以身侍人。
萧谨行却明白如何做才是最能够折辱她的。
他要将她狠狠踩进污泥里,腐烂发臭,直至融为一体,才甘心罢。
柳行首被叫来,见此情境,眸光不忍地移开了视线,深吸一口气,才开口道。
“各位官人,安贵公主纪灵然一夜,起拍价一千两!”
现场先是寂静了一瞬,随即爆发出阵阵笑声。
“一千两?即便是貌若天仙的花魁都不过千两!她算什么东西?”
“当真好笑!怕只有瞎了眼才愿花一千两买这种女人!”
所有的骂声如利剑扎了纪灵然满身,扎得她鲜血淋漓,无处躲藏。
但幸好,除了奚落与嘲笑,始终无人回应。
纪灵然没来得及松一口气。
就听萧谨行凉薄声音:“她这种***也配一千两?”
纪灵然浑身僵住,只觉寒冷渗进了骨头缝里。
柳行首看了纪灵然一眼,眼中流露出不忍,却只能改口:“一百两!”
纪灵然的心瞬间高高吊起,又惧又慌。
慌乱中,又想起喻臣浑身是血倒在她怀里,眼眸却仍旧闪烁着光亮。
他说:“公主,穷途未必末路,绝处犹可逢生。”
她一定要活下去,即便是烂透了脏透了,只要有一丝希望。
纪灵然抬起头,拨开脏乱的头发,露出狰狞不堪的一张脸。
她主动露出自己最丑的一面,像牲畜一般四肢并用地往前爬,谄媚地用脸去贴最近的人。
那人果然被吓到,抄起手边的酒杯就狠狠砸了过来。
怒骂:“滚开!你这腌臜东西!”
面上传来钝痛,纪灵然却不闪不避。
接着,更多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砸过来,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辱骂。
“人不人鬼不鬼的丑东西,凑这么近真叫人恶心!”
“又脏又臭!别弄脏我的袍子!”
纪灵然脸上满是鲜血,却仍旧挤出一抹讨好的笑。
这低贱到了极致的模样,哪是曾经那个骄傲明艳的安贵公主。
萧谨行看着她这副模样,莫名觉得碍眼至极,攥紧了拳。
冷声从齿缝间挤出:“滚下来!”
纪灵然闻言一颤:“……是。”
她松口气,垂着头,拖着沉重的腿一步步往台下走。
这时,一道声音却猝然响起。
“一百两?我买了!”
纪灵然脸上血色陡然褪去。
全场安静了一瞬,接着纷纷好奇看向说话人。
“谁啊?花一百两寻乐子!”
是周子硶!
周子硶走过来,目光直勾勾落在纪灵然身上,讥讽道:“我倒要看看,往日的安贵公主,会不会伺候人。”
柳行首见状,立即看向萧谨行。
纪灵然也不禁抬眸,对上萧谨行冰冷眼神,就听见他冷漠开口:“那便按规矩办事。”
语落,萧谨行头也不回地离去。
看着他的背影,纪灵然眼中最后一点微光湮灭。
“是。”行首应下,掩下眼中的悲伤看向周子硶,“周公子,今夜她会在房中等你。”
闻言,纪灵然灰白的嘴唇又开始颤抖。
她终究是退无可退……
夜晚要接客,纪灵然被带下去洗漱沐浴。
过去三年里,她连水都很少碰过,只有下雨时才能够洗一洗自己。
指尖触到腹部,肋骨紧贴着皮肤,那里有一块凹陷进去。
纪灵然浑身止不住一颤。
被打断肋骨的剧痛似乎又涌现,她紧紧抱住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。
意识朦胧中又听见充斥四周咒骂声、鞭子鞭笞的声响——
“你还敢反抗!打断她的骨头!”
“把她的脸毁掉!”
“首辅大人吩咐说……”
忽然,传来“砰!”一声。
纪灵然猛然睁开眼,正对上萧谨行冰冷的眼。
萧谨行似乎醉了,不知为何竟径直闯进了她这里!
纪灵然紧紧靠在木桶边缘,瑟缩着,下意识开口求饶:“我错了,求您放过我……”
“闭嘴!”萧谨行拧眉,冷声呵止。
视线在水下扫过,萧谨行目露讥讽。
“你这幅丑样,还有人愿意为你花钱,纪灵然,你勾引人的本事倒是不错。”
纪灵然一僵,下意识用手护住身体:“我没有……”
猝不及防间,有一股力道掐住她的后脑勺,将她死死摁进水里!
冰冷的水见缝插针钻进所有缝隙,堵住她的所有呼吸。
萧谨行声音无情传来:“遮什么?我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,最该遮的是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!”
纪灵然却无暇顾及他的羞辱,她快要窒息了!
她拼命想要挣脱,却力量悬殊,陷入极度的慌乱。
她不能死在这里!
她答应过喻臣要活下去的!
在她将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,萧谨行才松了手。
“咳咳!咳!”
纪灵然脸色惨白地抬起头,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。
她差点以为自己当真会死。
萧谨行双手撑在木桶边缘,低沉声音却似索命的恶鬼:“你也会害怕?这不就是当初你对晴婉做过的事。”
纪灵然呼吸滞了一瞬,呛红的眼中又添了几分悲痛。
她从来没约过吕晴婉,更不知道吕晴婉是怎么死的。
她已经和萧谨行解释了无数遍,但他根本就不信她。
纪灵然低声哀求:“……求您……饶了我……”
见她只知道求饶,萧谨行眸中闪过寒光,拿出一把匕首。
“饶了你?可以。”
纪灵然一颤,就听他冷哼一声。
“你对着心口扎进去,若是没死,我就饶过你。”
“死了,那便是你该偿的命。”
空气陷进一片冷寂。
纪灵然嗓子还未恢复,难听沙哑:“……我不能。”
这拒绝在萧谨行意料之中,他眼神更冷,将匕首强硬地塞进她手心。
“公主不是最爱强迫别人?”
冰冷刀刃抵上了肌肤,只需往里一寸便能要了她的命。
纪灵然手指用力到颤抖,摇头祈求:“不要……求您……”
萧谨行眸光阴冷,更加发狠:“求人怎么求,还需我教你?”
纪灵然松开手,佝偻着起身。
她便这般不着一缕地跪在萧谨行面前,瑟瑟发抖的磕头:“首辅大人……求您,大人有大量,饶了我这一回……”
这副骨瘦嶙峋的身躯实在称不上好看,萧谨行却莫名呼吸急促。
兴许是醉意上涌,他燥热的厉害。
却在此时,门忽然被推开。
周子硶醉醺醺地闯入:“怎么还不出来,小爷都等了……”
下一瞬,他对上萧谨行冰冷眼神。
周子硶倏然闭紧了嘴,惊愕不已。
萧谨行剑眉蹙紧,极为不悦,冷声斥责:“滚出去!”
周子硶忙跌跌撞撞跑了。
纪灵然伏在冰凉地面上,冷得发颤。
心中惶惶不安,不知道萧谨行还要逼她做些什么。
可奇怪的是,萧谨行接下来却什么都没做。
看着那双华贵的鎏金靴径直走远,纪灵然才不敢置信地爬起来。
伺候周子硶一事竟就这般不了了之,她又恢复了洒扫的工作。
几日后,纪灵然被叫去打扫偏院。
她推门而入。
下一瞬,却径直僵在原地,瞳仁一震!
里面的人,是她的父皇!
老人头发花白,穿着粗布衣裳雕刻着木头,脚边堆积着大片木屑。
三年里,父皇似乎老了几十岁。
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帝,如今却做着下等人做的苦役活。
看着这一幕,纪灵然心中好似嵌进一根尖刺,痛得发颤。
萧谨行好整以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怎么,不认识这位了?”
纪灵然匆忙敛下眼眸,压下声音中的颤抖,向萧谨行行礼:“拜见首辅大人。”
“这里的活可是累得很。”萧谨行语气淡淡,看向纪灵然,“不过,我给你一个尽孝的机会,你替他留下,我就放他自由。”
纪灵然久久沉默。
院中的先皇也看着这边,似乎眼含期望。
半响,纪灵然却是漠然道:“……我不愿意。”
先皇一愣,指着她便怒骂:“狼心狗肺的东西!我是你亲爹!”
纪灵然罔若未闻一般,面色如常,心却仿佛被撕裂,疼痛万分。
她明白,若是表现得在乎,为了报复她,萧谨行定会千方百计地***父皇。
她不敢相认,也不能相认。
门被关上,骂声仍钻进纪灵然耳中:“一切都是因为你!你这该死的祸害!”
萧谨行满目讥讽,冷笑道:“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***,连血亲都弃之如履。”
纪灵然低着头,手攥的极紧:“大人所言极是,若无其他事,小人便告退了。”
“站住。”
萧谨行声音冰冷:“今日是晴婉的忌日。”
纪灵然脚步一滞。
不给她反应的余地,便被强硬带到了吕晴婉坟前。
碑上刻着的“亡妻吕晴婉之墓”几个大字,狠狠刺伤纪灵然眼眸。
她几乎都快忘了,她也曾做过萧谨行的妻子。
那浓情蜜意的几个月,如今想来竟冷得刺骨。
男人小心翼翼擦拭碑上尘土,转而看向她时眼神却充斥着冰冷的恨意。
“纪灵然,为什么死的不是你?”
纪灵然心猛地一颤,痛意密密麻麻蔓延。
为什么死的不是她?
她也想知道。
如果当初死的是她,父皇不会被谋逆,喻臣亦不会死。
她其实只见过吕晴婉一次,就是吕晴婉听了婚事后来找她。
吕晴婉说自己喜欢的另有其人。
可这些话萧谨行从来不信,他只会骂她卑贱,人都死了还在诋毁吕晴婉。
对纪灵然煞白的脸色,萧谨行冷眼而视。
下一刻,却见她忽然扑通一下跪下,对着碑重重磕了个头。
“吕晴婉,如果你在天有灵,请告诉我真凶究竟是谁……”